文 | 刘　放

乔羽 图：新华社

95岁的著名词作家乔羽先生，没能在人们的喜爱和祝福中，跨进百岁的门槛，驾鹤西归了。痛惜之中，我找出当年采访他时的合影照片，用手机翻拍下来，放到微信空间，怀念远行的先生。在几代听着他的歌唱着他的歌长大的歌迷仰首送别中，他一定不会孤单。他御风而行，耳际是熟悉的经典旋律，身旁是《一条大河》《人说山西好风光》的祖国风光，这一定是愉悦而浪漫的旅程。

很多朋友跟帖，发双手合十的表情。一位朋友留言：

童年时唱着《让我们荡起双桨》求学，

年轻时唱着《我的祖国》入伍，

退休后唱着《夕阳红》回味，

欢乐时唱着《人说山西好风光》陶醉，

除夕夜唱着《难忘今宵》入睡………乔老羽化去，经典永流传！

作者1998年采访乔羽时留影，近日翻拍

是的，人们喜爱他，缅怀他，是因为他赠送给了人们美好，几十年有好歌相伴，陪伴和滋润心灵成长，这样的精神营养，与遮风避雨的房子、保温美饰的衣冠和强身健体的粮食，同等重要。

我在24年前的1998年采访过他。他应邀来苏州参加活动，因时间充裕，叙谈投机，我们谈得甚为愉快，内容也宽泛，除了当时写出见报的部分，心中还久久储藏诸多没有写出的美好印记。我记得他说他的家乡济宁与苏州同为运河畔城市，记得他评价《红旗飘飘》打动人心的原因，记得他说夫妻和睦相携的道理，记得他哼唱《说聊斋》的神情……可以说，这次采访过程，也是我一次绝佳的享受过程，一次收益满满的偷师经历。

山东济宁今貌 图：新华社《千城百县看中国》

两年后，我们又一次相遇，这一次远没有上次那么从容，只能算是一次短暂的邂逅，或者说是擦肩而过，他身边有一干人马，没法停下来说话，但也就是这么短短的片刻时间，我叫他一句“乔老师”，他看我一眼，用食指指点着我，叫出了我的名字。他的记性好得让人惊奇！又让我细细反刍与他第一次的深谈。

乔羽《我的祖国》手稿

在苏州当时叫吴宫喜来登的酒店，于安静的大厅一角，我们愉快地交谈。由于事先我做了点功课，知道当时刚刚唱响的《红旗飘飘》词作者乔方，是他的二儿子，我没有丝毫恭维，而是老实道出这首歌的风格，与乔羽老先生的主要歌曲风格很不相同，但为什么也一样打动人心呢？甚至是异样的打动，格外的打动。老乔的风格是民歌体，未经谱曲就朗朗上口，韵脚规范；但小乔的这首歌完全不同。

歌中唱：

那是从旭日上采下的虹

没有人不爱你的色彩

一张天下最美脸

没有不留恋你的容颜

你明亮的眼睛牵引着我

让我守在梦乡眺望未来

当我离开家的时候

你满怀深情吹响号角

五星红旗 你是我的骄傲

五星红旗 我为你自豪

为你欢呼 我为你祝福

你的名字比我生命更重要

歌的后半部分韵脚明显了，但一开始几乎就没有押韵，歌词可以这样写的？看得出来，他非常喜欢这个话题。他在评说这首歌前，先与我说到《青藏高原》的歌词：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？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？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……这首歌，远远跳出了传统歌词的写作范例，既往的案例中很少看到这样以虚来写实；但这首歌一经唱出，就如同巍然高耸的世界屋脊，一下子从人们的眼前心底突兀而起，横空出世。写歌词遇到特殊的题材，是可以大胆求变的。接着，他说乔方的《红旗飘飘》，认为我的分析不无道理，但也正是这种突破常规，一连串新奇的比喻，让一个个体生命与爱国的主题焊接牢牢。他说，歌词配上乐曲一唱，听者会五星红旗在眼前飘荡，内心的热血也澎湃潮涌。

2018年8月，乔方（左2）到沙河乔羽文化艺术馆参观 图：沙河新闻截屏

我问他，乔方的成长，子承父业，有乔老爷倾注很多心血吧？他摇头摆手，说，几乎是无为而治。儿子从小的物质生活和做人道理，他与妻子是很关心的，让他们从小身体健康，思想正派。至于他们的事业，尤其是创作方面，那是没法干预的，也是没法教的。只有自己真心喜欢，真正痴迷，就像跑马拉松，一直盯着前面的人，咬紧，学习前面的长处，充实自己，一有机会，就找出破绽脱颖而出，实现超越。乔方的这个作品，就可以这么看，实现了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”。如果自己一味细细灌输，一味手把手教，培养出一个“小乔羽”，那样的作品如何咀嚼下咽？那不是灾难吗？哈哈！

2009年5月30日，乔羽返回家乡济宁，参加2009年中国记忆“中国文化遗产日”特别节目录制，担当访谈嘉宾，在济宁人民公园畅谈运河文化、济宁的民风民俗和非物质文化遗产 图：大众日报

乔老爷讲一口地道的山东话，语速慢腾腾的，有味。我问过他，一直都讲山东话而不说普通话吗？他答，其实他是改良版的山东话，不是土山东话。他的话，应该是带山东特色的普通话。就像你们苏州人讲普通话也带苏州特色一样，我觉得挺好听。能够像电台电视台的播音员那样，讲字正腔圆的普通话，当然好；但这不现实。要讲好普通话，比标准度，比纯正，那永远没法与北京人比。平时交流中，只要没有交流障碍，就可以了，毕竟语言是交流工具，比这个更重要的还是交流的内容。说话又不是普通话比赛，反倒是语言中带点山东味儿，带点苏州味儿，带点四川味儿，显得真切自如，地域特色只会让语言更有魅力，更好听！

旧时济宁老码头

接着，他说起他的童年。他的家乡是山东济宁，是一座运河边的城市，与苏州有相通处。苏州也是运河边城市，还是重要的大码头，大商埠。他小时候河边能看到南来北往的船只，船上的桅杆高挂各色船帆，有白色的，也有杂色的。船上运的货物，有的是粮食，有的是食盐，还有运客人的，有吹喇叭敲锣鼓迎亲嫁娶的，这些船上的人和货物，连接着的两端又是什么样的呢？他们家中又有怎样的人和怎样的故事呢？这些让他小时候看着天际的帆影，看着船上的人和物，总是浮想联翩。他小时候就知道顺运河南下有一座叫苏州的城市，这里风景优美，物产丰富，诞生过很多名人，很多美女，连乾隆皇帝都数次到苏州，一到就要盘桓小住数日。这个皇帝回北京后还在北京建了一条苏州街，仿制苏州街道风格，这无疑提升了苏州的知名度。乔老爷说，他也喜欢听苏州评弹，虽然没有字幕听不懂，但仍然觉得好听。

今日之姑苏 图：新华社

这当中，我自告奋勇，愿意陪同他和师母“微服私访”苏州一些游客不大知道的幽静街道。他说，邀请方已有这样的安排，就不麻烦我了。这时，我们顺便谈到他刚做的一档访谈节目，说到那个“忍”的话题。我采访他时，他夫人在客房休息，不在我们身边，让我有机会问他，在家中师母是否有些强势？我清楚地记得，他否认了“强势”这个字眼，说，没有这么严重，但他真的是比较迁就夫人。当时的访谈是电视直播，主持人问到这个话题，他就如实说，家中有些小矛盾和意见不统一，他就采取“忍”的策略，忍让迁就。这是一档访谈他们夫妇的节目，他夫人当时就在旁边，连听了几次说“忍”的话题，那就明白无误地透露出她在家中还是小有“霸道”处，她也是北方人的直爽性子，于是直言，她听得有些“忍无可忍”了。乔老爷嘿嘿一笑，说：忍无可忍还得再忍啊！言外之意，未必当众发作？当众辩论？人生的许多场合，是没法任由性子来的啊！

2005年，乔羽夫妇做客新浪网，畅谈中秋晚会 图：资料

说到这里，老爷子似乎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，一个大男人，如果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能包容迁就，那他还能多少宽度深度可言？这个世界上，最要忍让宽容的，就是自己生命的另一半。家里是讲情讲爱的地方，恰恰不是讲理的地方。我对他说，乔老师，我听懂了。也记住了。

接下来，是让我至今想起来都要偷着乐的，我居然听到了老爷子唱歌，轻轻哼唱他自己的作品！

一条大河音乐：郭兰英

在谈到他的作品时，我说几乎每首都喜欢。《一条大河》不说了，还有现在不是经常有人唱的《祖国颂》《雄伟的天安门》等，也是大气之作，听了让人激情满怀。我告诉他，我第一次到北京，忙完公务后的自己游玩，首选就是北海公园。一进公园门，我仿佛听到了那首“迎面吹来凉爽的风”，那种来自记忆深处的美好，那种带有童年时代印记的向往，一下子荡涤了旅途劳尘，一时身轻体快。在我的心中，一座园子，而且还是一座皇家园林，与一位当代词作家已然密不可分，融为了一体。老爷子知道我之所言完全真诚，他颇有古风地抱拳致意。

电影《祖国的花朵》剧照 图源：长影集团

我说我尤其喜欢《我们村里的年轻人》插曲：“人说山西好风光/地肥水美五谷香/左手一指太行山/右手一指是吕梁”这个“左手一指”和“右手一指”，堪称神来之笔，大气又灵动。乔老爷笑笑，说，这是借用片中人站立高处的视角和情感，写电影插曲，一定要融进影片中，让自己的感情与片中人血肉相连。

接着，我问他，他对自己作品最喜欢的是哪首。他再微笑，说，这里有一个标准答案，那就是作品为自己孩子，每首作品自己都喜欢。他反问我，看过《聊斋》吗？我说，当然看过，而且非常喜欢。不但我喜欢，我没见过面的爷爷，他是乡村私塾先生，也是一生最爱《聊斋》。这时，奇迹出现了，老爷子拍了两下自己膝盖，居然用带有山东梆子味儿的唱腔，唱了起来：你也说聊斋/我也说聊斋/喜怒哀乐一起那个都到那心头来/鬼也不是那鬼/怪也不是那怪/牛鬼蛇神它倒比真人君子更可爱/笑中也有泪/乐中也有哀/几分庄严/几分诙谐/几分玩笑/几分那个感慨/此中滋味/谁能解得开……

歌中深邃的意境，带给人诸多的联想和会意，听他那乡音明显的哼唱，恍惚间他真的走进了他的乡党蒲松龄笔下意境，并同发感慨。我问的是他最喜欢自己哪个作品，他没有给我明确具体回答，但他难得一见的歌唱，是否也客观给了我某种答案呢？

如今，歌犹耳畔，人往天国；天涯难觅，北望如梦。

老爷子的歌唱，让我一辈子难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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