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圣叹在《读第五才子书法》当中,点评了《水浒传》的多位主要人物。
他对林冲的评价是:“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,写得只是太狠。看他算得到,熬得住,把得牢,做得彻,都使人怕。”
然而,直到风雪山神庙的绝地反杀之前,林冲几乎是一直忍耐、处处克制,完全没有表现出“使人怕”的特质。
那么,金圣叹的评价究竟是从何而来?
这里从“吃喝”这个很小的角度做一些分析。
《水浒传》虽然充斥着各种大吃大喝的描写,但是关于独自一人喝酒、吃肉的场景却屈指可数。
然而,在林冲的身上,这个场面却出现了三次。
第一次,是在山神庙内;
第二次,是在柴进家的米囤里,打跑了庄客们之后;
第三次,是在梁山脚下,朱贵的酒店里。
如果以书中的其它人物作为参照系,来分析这三个场景,会有更深入的发现。
第一场:林冲VS鲁智深
同样是在经历波折之后,暂时有了一处安身立命的所在,鲁大师显然不准备安稳度日,隔三差五就偷偷喝酒、吃肉,醉了之后必然大闹特闹,直把自己折腾到呆不下去,只能继续跑路。
而林冲忠于职守,离开倒塌的草厅前都要查看一下炭火是否熄灭,途经山神庙时,还不忘记顶礼许愿,承诺改日来烧钱纸。
在大醉的鲁智深眼中,泥塑的金刚全是和自己做对的敌人,都要打塌;可在远离人烟的大军草料场(书中写到:距沧州城十五里,中途无酒店,再向东三五里,才有市井可以沽酒),山神庙里的金甲山神、判官、小鬼,这些泥塑木偶却是林冲此时此刻赖以作伴的对象。
第二场:林冲VS武松
同样是杀了仇家之后跑路,途中抢酒吃,武松在孔家庄开口“放屁”,闭口“老爷”,先把店主人打肿了半边脸,再把孔亮丢进溪水里,就是对一只黄狗也要赶尽杀绝。
这还是在人家没有得罪他的情况下。
再看林冲,到了米囤,开口先说“众位拜揖”,要借火烘衣服时说“望乞方便”,要喝酒时,先自称“小人”,再说“身边有些碎银子,望烦回些酒吃“,被拒绝之后,只是再三乞求“没奈何,回些罢”。
直到庄客说“去便去,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”,林冲方怒道“这厮们好无道理”,然后才用枪挑起柴火烧了老庄家的胡子,再用枪杆把庄客们打跑。
人走了之后,林冲自言自语说了一句:“都走了,老爷快活吃酒。”
翻遍整本书,这是他唯一的一次自称“老爷”。
林冲永远把自己摆在低小的位置上。他对开封府尹、对岳父张教头、对自己的娘子、对押解他的董超薛霸、对柴进、对差拨、对王伦,对朱贵,甚至对庄客都自称“小人”,只有这一次,在空无一人的草屋里,他当自己是“老爷”。
这话武松也说了,“好呀!你们都去了,老爷却吃酒肉”。两者的区别在于,林冲提到了“快活”。
林冲快活吗?那一瓮酒,他只吃了一半,而武松则把一尊青花瓮酒、一对鸡、一盘肉都吃了八分。
有时候,并不是酒让人醉,而是人愿意醉。
快活也是一样,并不是有酒有肉就快活,而是那股压抑在心口大半年的愤懑之气,终于舒展,所以感到“快活”。
第三场:林冲VS宋江
同样是喝了闷酒,感伤怀抱,趁着酒兴赋诗一首,宋江在浔阳楼上,完全是一种癫狂的状态,又哭又笑、又唱又跳,手舞足蹈(参见李雪健老师的表演)。
因为平时在人前掩饰得太久了,现在面具一旦摘下,自然就变得无所顾忌。
但是林冲没有醉。
虽然做人永远小心翼翼,可林冲并不“假”,也不“伪”。
尽管都把自己比作“蓬草”(林冲“功名类转蓬”,宋江“飘蓬江海谩嗟吁”),但林冲的志向和宋江不同,一个是“威镇泰山东”,一个是“敢笑黄巢不丈夫”。
林冲怀念的是当初在京师做教头,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,宋江惦记的是自己曾攻经史,长成亦有权谋。
再回到山神庙里来。
从环境上看,此时的林冲身处的是“动”与“静”、“恶”与“善”的奇异交叉点。
庙外,是漫天大雪,北风呼啸,颇有“风刀霜剑严相逼”的无情;庙内,是一片死寂,面目狰狞的判官和小鬼,倒成了“善人义士”的保护神。
从故事发展来看,此时读者已经知道陆谦来到了沧州,一场阴谋正在展开,只是还不知道陆、林这对冤家死对头,会在什么时候、以什么样的方式相遇。
这一段最特别的地方,在于林冲也知道陆谦正设计要害自己。
前面白虎节堂、野猪林这两次圈套中,林冲都处于无知的状态,然而这一次,他知道未来会有一个陷阱。
从行为上看,为了能够安稳地喝酒吃肉,林冲在山神庙里做了一系列准备工作:
放下枪和酒葫芦、把絮被放开、取下选毡笠子、把身上的雪抖了、把白布衫脱下、把白布衫和毡笠放在供桌上、把被子扯来盖了下身、把酒葫芦提过来,最后才是将牛肉下酒。
这一系列动作,进行地有条不紊。
明知将有大难,仍然能够从容不迫,难怪金圣叹评价林冲是“看他算得到,熬得住,把得牢,做得彻,都使人怕”。
特别要指出:
百回的容与堂本和百二十回的袁无涯本,这里的文字有细微差异。
容本:“却把葫芦冷酒提来便吃,就将怀中牛肉下酒。”
袁本:“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,就将怀中牛肉下酒。”
金圣叹的贯华堂本,保留了“慢慢地”三个字。
中国古典小说极少做心理描写,只用动作和语言刻画人物。“慢慢地”是写出了一种状态,林冲此时此刻,平静、冷静、镇静、安静。
然而,联系他随后三两下就将陆谦、富安、差拨三人搠倒、剖腹、挖心、割头、献祭的一连串举动,便不得不佩服《水浒》把林冲“写得只是太狠”。
独自一人,半坐半躺在山神庙里,用牛肉就冷酒,慢慢喝着的林冲,在想什么呢?
作为读者,我们只能肯定一点,无论他此时多么安静,他的头脑也绝对没有因为这种自在而有丝毫的放松。
毕竟,他的身边始终都带着那把解腕尖刀。
在故事的最后,林冲把这把挖出仇家心肝、割下他们头颅的尖刀,永远地留在了山神庙前。
注:文中插图出自张光宇先生1937年的连环画《林冲》,总计71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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