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过雨的晚上，空气十分清凉，微风吹过来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。我写下这些字，内心很是平静。

之所以想要聊聊归属感这回事儿，是因为我最近越来越迫切地感受到，人是一种集体动物。年岁越长，越喜欢热闹，逐渐爱上商业区的繁华喧嚣。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也亲切可喜，吱哇乱叫的小孩子也玉雪可爱，红尘万丈皆是好，当初怎还惦记着要去终南山隐居三年?当真可笑。

重新开始读金庸。这一次，不再从《射雕英雄传》开始，而是选了《笑傲江湖》。读得目眩神驰，斯人若大江，浩浩汤汤，横无际涯，若高山，嵯峨巍然，气象万千，遇上方知有。粉金庸老爷子这么多年，愈读愈爱，在一众读读丢丢的作家里，真是难得。

一边读，一边看从前读过的人留下的批注。有的评论极精彩，仿佛打实了七寸，打到人的心坎里去；也有的未免偏颇甚至过激，要性格温吞的我说出类似的话，那是决计不能。但人类的悲欢有时是相通的，读至动情处，批注感慨，我也心下黯然。于是我们同属于一个群体了，那是金庸的作品将我们联结在了一起。

人的本性是渴望同类的。从原始社会至今，我们靠嗅觉、语言、文化、肤色、种族、性别将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来，但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寻求认同。性情相似的人总是易于结伴，恋爱或友情，都趋于寻找同质的人。

兴趣爱好一致，便如同《笑傲江湖》里衡山派的刘正风与日月神教的曲洋，纵然正邪不两立，时势不允，却能因音律而结为知己，琴箫相和，肝胆相照，甚至共同从容赴死。我总是羡慕这样高山流水般的友情，却不得不承认，自己庸俗怠惰的灵魂里，并没有生发出这等云天高远的友谊枝叶的土壤。惭愧惭愧。

归属感来源于安全感。古往今来的文人们写下“夕阳西下，断肠人在天涯”，写下“不知何处吹芦管，一夜征人尽望乡”，写下“劝君更尽一杯酒，西出阳关无故人”，都是关于抽离了故土或者熟悉的人事物，人们在陌生的环境中感到不适应的情状。

没有了舒适区带来的安全感，人往往是紧绷的，警惕的，脆弱的甚至是分裂的。

在这种情况下，人们迫切需要集体来营造一种氛围，这种氛围意味着认同、合作甚至是保护，人们在集体中汲取力量，获得滋养，从而能够变得强大，面对更为复杂的困境。

这不仅仅是心理上的一种暗示作用，实际上，集体的力量在很多时候也不容小觑。比如《笑傲江湖》中每每出现便令人捧腹的桃谷六仙，单打独斗，未必是岳不群或者宁中则的对手，但是四个人联合起来，拉住别人的四肢，就能顿时将人撕成一块一块的。情节虽属想象，道理趋同。

《论语·卫灵公》中说，君子矜而不争，群而不党。意思是，君子矜持庄重而不与人争执，合群而不与人结成宗派。这是一种理想的境界，也是关于归属感的中庸之道的最佳论述。我所谓的归属感，也并未指与人沆瀣一气，或者结党营私，只是在大千世界磕磕绊绊得多了，更能明确自己应处的位置，也更能找到同道好友。

一个人无拘无束固然自由自在，毕竟我十九岁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人：在QQ空间日志里写“我已习惯自己觅食，飞得高且远，有时伤心劳累，却是自由的灵魂”。但是时日一久，走至今天，已是满身尘土，搵食不易，渐渐为良辰美景所制，变得容易知足起来。

于是更能清晰看到自己的轮廓，以及应有的精神坐标。也愈来愈能找到自己的方向，并怀欣欣然之情相逢同行者于道左，找到自己归属的方向。

其实很长一段时间，我都把格格不入看作自己身上的标签。我有很多的缺点，不够开朗，尤其是还很敏感，有着这样性格的女生其实是很难和别人交好的，最要命的是，我还性子孤僻，天生不爱与人打交道。于是从小到大，我融入不进别人的小团体里，也一直没有什么归属感。尤其是刚上高中那会儿，一离开舒适区，到了新环境，每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，我总是悲从中来，觉得成长太痛苦了，想回去回不去，看前路两眼一抹黑，再和爸妈闹点别扭，更是觉得天地之间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，宛如那句“天地一沙鸥”。

还好，那样的时光很快过去，逐渐碰见一些带着善意而来的人，成为我后来生命中不多的但是很重要的部分，带给我温暖明亮的生命底色。

归属感，说到底是一种认可和熟悉相交织的踏实的感觉。它会让人安心做事，远离危险和不确定的因素，沉淀浮躁的心态，变成有信任别人的能力和有能力被别人信任的真正的、成熟的社会人。我们所有人都面临着成为社会人的局面，而最强大的能力，就是对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，拥有基于理性的归属感——换言之，有这样的人，他的生存能力极强，到儿哪都能与他人相处自如，到哪儿都有他的小天地和小团体。

说回《笑傲江湖》。令狐冲一开始是有家的，华山派就是他的家。师父师娘对他恩重如山，更有他心心念念的小师妹，以及知己好友陆大有，相伴左右。

令狐冲在《笑傲江湖》前半段，一直在追求归属感，他想娶岳灵珊，甚至还存了执掌华山派的念头。待到后来，他担任恒山派掌门，恒山派接纳了他，但他卸任了；任我行想让他加入日月神教，他厌倦了那套做派，也拒绝了。正邪两道都向他发出拥有归属权的邀约，他也曾与他们共事，但是江湖深远，这都不是令狐冲的归宿，他后来，不再追求归属感。

令狐冲经历了从“看山是山，看水是水”到“看山不是山，看水不是水”再到“看山还是山，看水还是水”的三重境界，悟到了“无招胜有招”的无上妙谛，从形处来，到形处去，却能脱略形骸，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自由。《笑傲江湖》是一部很耐读的作品，关于令狐冲的人生悟境，以后会专门写文章讲一讲。

但是最终，也还有任盈盈羁绊住他。再无行的浪子，再潇洒的侠客，也需要一个心安的地方。

人生而自由，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。

（图片来自网络）